箱庭住人

〈屠掐腥聞〉

　　週休假日，午餐時間。少年一手拿著吹風機、一手拿著定型液，對著鏡子sedo（=set打扮整理，此為日語發音）髮型。母親的叫喚聲連綿不絕地自樓下傳來，穿透緊閉的房門以及吹風機隆隆噪音、直抵鼓膜。
　　「阿弟！快點下來吃飯啊！你同學等很久了捏！」母親喊了又喊、喚了又喚，極具耐心。
　　暫時關掉吹風機，他打開房門，不耐煩地大聲回答：「厚啦，哇但欸夠瑞去啊（好啦，我等下就下去）！你不要一直吵啦！很煩耶！」
　　好不容易搞定頭毛。他穿起外套，「碰」一聲帥氣甩上門，隨即「乒乒乓乓」下了樓。
　　飯廳裡香氣四溢，桌上擺滿家常菜：白菜滷獅子頭、紅燒肉、珍珠丸子、可樂餅、漢堡排、排骨湯……滿室溫馨。
　　母親見他下來，忍不住又開口唸：「你齁，有夠難叫啦！該吃飯不吃飯、該睡覺不睡覺，整天不知道勒避瞎盲（在做什麼）……真是齁……有夠……怎麼……」
　　他無視母親，逕自坐到飯桌前。穿著便服的金髮少年、綠髮少年以及女孩，正一手捧著飯碗、一手拿著筷子，滿臉無奈地承受母親的夾菜攻擊。金髮少年趁婦人不注意，偷偷對他比了個中指，他立馬反擊了回去。
　　女孩摀著嘴不住偷笑，綠髮少年則露出無言的表情。坐在一旁的妹妹滿臉好奇的問：「哥哥，這是什麼意思啊？」她扳著稚嫩的小手努力模仿，卻不得要領。少年怕挨母親罵，忙凶她：「不關你事啦！學人精！喝你的多多啦！」她委屈地「噢」了一聲，低頭乖乖吃飯。
　　「你們等一下要去哪裡？」母親問，隨手夾了塊紅燒肉到他碗裡。滷得紅嫩欲滴的肉塊色相極佳，誘人垂涎。
　　不想解釋太多，少年隨口敷衍，「沒啊，就是去同學家作分組報告，下禮拜要交。」為防母親繼續追問下去，他忙轉移話題：「姐勒？」
　　「她去補習啦。那像你這麼好命，睡到中午……」絮絮叨叨持續ing……

　　他冷眼看死黨們頻頻竊笑，心裡窩火卻發洩不出；不由臉一沉、打斷母親的碎碎唸：「那爸跟哥勒？怎麼也不在？」
　　「你哥還在睡啊，昨天搞到凌晨才回來，不曉得忙些什麼；偶不敢去吵他……你阿爸一早就出門啦，也不知道去哪裡……真是齁，沒一個留在家裡吃飯的啦，害偶煮那麼多，粉辛苦捏……」母親一臉幽怨，又夾了個獅子頭和珍珠丸子給他跟妹妹；三位同學也分別分配到一塊漢堡排。「幸好你同學來找你，不然這麼多菜都不知道怎麼辦說……你們多吃一點啊，不要客氣！飯夠不夠？」她笑得慈愛，手裡筷子沒停歇，忙著佈菜。
　　同學們苦笑著接受好意，連聲道謝。少年偷偷翻了個白眼，心想：最好是不敢吵他啦！你剛叫魂似的叫我，就不相信哥會沒聽到？除非他真的睡死了。　　他扒了口飯，配上油油亮亮的紅燒肉，卻在入口的瞬間，對料理的味道皺起眉，不禁問：「這什麼肉？味道好奇怪……而且也太老了吧，有夠難吃！」
　　母親瞪他，驀地哭天搶地大鬧起來：「齁，偶每天辛辛苦苦煮給你們吃還要被你們嫌，有沒有天理啊？嗚嗚嗚嗚……哇內欸價泥拍命（我怎麼這麼歹命），不然下次換你煮給偶吃啊？看有沒有偶煮的好吃……為瞎密哇起吊哩寄款欸厚生（為什麼我會養出你這種兒子）？嗚嗚嗚嗚……」
　　看傻眼的同學連忙打起圓場，一邊勸慰婦人、一邊指責少年，「不會啦阿姨，你煮得很好吃啊！比我媽煮得好吃多了……我媽煮得那叫『噴』（餿水廚餘）……」
　　「嘿啊嘿啊，像我媽從不煮菜的，今天吃到阿姨的菜才知道什麼是媽媽的味道……」
　　「阿姨，下次你教我怎麼做菜好不好？」
　　沒人注意一旁的妹妹不知何時睡著了。她靠著椅背，頭自然下垂，睡得一臉香甜……
　　為了安撫母親受傷的心靈，四個人拼命掃光飯桌上所有的菜，連湯都喝得涓滴不剩；最後才搖搖擺擺地捧著大肚子走出家門。

　　客廳裡的電視正播報午間新聞。美麗的女主播笑容甜美如舊……

　　剪輯室。
　　看著螢幕上的畫面，他忍不住長吁了口氣。突然有人從後拍了拍他的肩。
　　「年紀輕輕的，歎什麼氣！」前輩單手端著兩杯咖啡、腋下還挾了厚厚的檔案夾，表情一派從容寫意。「前輩。」身為剛入行小菜鳥的他，忙挺直背脊，正襟危坐。
　　前輩哈哈一笑，「那麼緊張幹嘛，我又不是Boss，不會扣你薪水啦。」順勢坐到椅子上，將咖啡遞給他。「謝謝。」接過咖啡，輕啜一口，溫熱的液體滑入喉間，苦澀中略帶絲甘美；舒緩了緊繃的神經。
　　隨手將剛拿到的稿子遞給他，「弄的怎麼樣了？」前輩盯著螢幕，裡頭受訪的店員只露出半邊臉，無聲的張嘴說話，底下字幕：我不清楚耶，我以為他們是在玩懲罰遊戲；因為兩個人都穿一樣的衣服、騎同款車，連動作都一模一樣……是蠻奇怪的啦，不過服務業本來就會遇見很多奇奇怪怪的客人啊。
　　「差不多了……最後再順一遍應該就ok……」他讀著稿子上的標題，眉頭越攢越緊，終究壓抑不住久積在心的茫惑，囁嚅地開口問：「請問這樣……真的可以嗎？」
　　前輩挑眉笑睇著他，「怎了？哪裡不對？」
　　「我是說這樣的內容，播出去沒關係嗎？」他依序將標題讀出：「《詛咒之家專題系列報導》：〈連環神秘失蹤　台中驚現百慕達〉、〈夜市喋血　逢甲太妹〉、〈離奇死亡車禍　兄分身與妹串舌同赴黃泉〉、〈教育失格　校園大逃殺〉、〈封存18年　童乾屍娶活新娘　小三女成陰間童養媳〉……」他又重重歎了口氣，滿臉黑線：「這標題下得……也未免太驚悚了吧？而且還偷渡18禁……又不是靈異節目。」
　　「這有什麼辦法？一切都是為了收視和點擊啊！」前輩聳聳肩，表情漠然。「更何況你認為觀眾真的在乎什麼是真相嗎？他們真正在乎的是：這則新聞夠不夠話題性和人閒聊、能不能娛樂到他們空虛的心靈。」伸手拍拍他背，前輩語重心長地說：「忘記你在學校學的那些東西吧，早就不合時宜了。如今的新聞，並不是記者去跑出來的，而是靠我們做出來的。反正你就不要想這是新聞，當自己在做鄉土劇或電影好了，比較沒違和感。」
　　「……我就是電影系畢業的，可是我也不想拍這種鬼東西！」沉默了一下，小菜鳥猛地拍桌大吼，奪門而出。
　　「現在的年輕人啊……講沒兩句就拍拍屁股走了……」前輩搖搖頭，繼續檢查畫面，「差點lost掉了，最近抓比較嚴，可不能出紕漏。」他輕輕移動滑鼠，在右側加上幾個小字：模擬畫面。
　　電腦跳出新視窗，「又有畫面進來啦？」他喃喃自語，點開影片。

　　螢幕中的婦人，掩面跪地嚎啕大哭，嘴裡不斷呼喊著些什麼；淚水不斷自她特寫的臉龐上滑落……可能是過度悲傷，婦人頓時暈厥了過去，現場一片騷亂……

　　「死的死、失蹤的失蹤，全家只剩她一個，也真是太慘了……」

 

　　廚房瓦斯爐上未加蓋的湯鍋滾得正熱，略呈粉色的頭骨黏著肉末，在沸水中載浮載沉……

　　漆黑的客廳，唯有電視螢幕發出微弱的白光。坐在沙發上的女人，輕聲哼唱著搖籃曲，哄著膝上面色發黑的孩子……她緩緩對著螢幕，露出微笑。

　　「寶寶睡，乖乖睡，窗外天已黑……」